《国学长河——诸子百家》

2015-05-05|来源:中国国学中心编 人民出版社系列读物

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 切而生存,每一次新的飞跃都需回到这一时期,并 被它重燃火焰。自那以后,情况就是这样,轴心期 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归,或者说复兴, 总是提供了精神的动力。

——(德)雅斯贝尔斯

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(1883—1969)曾提出“轴心时 代”(Axial Age)的理论,他指出,在经历了史前和古文明 的时代之后,在公元前500年左右,即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 200年的精神进程中,在世界历史的过程中,“最不平常的 事件集中在这一时期。在中国,孔子和老子非常活跃,中国 所有的哲学流派,包括墨子、庄子、列子和诸子百家都出现 了……在这数世纪内,这些名字所包含的一切,几乎同时在 中国、印度和西方这三个互不知晓的地区发展起来”。①德国 社会学家马克斯·韦伯(Max Webber)也提出“哲学突破” (Philosophical Breakthrough)的概念,后来美国社会学家帕森斯(Talcott Parsons)对其进行了进一步的发挥: 在公元前一千年之内,希腊、以色列、印度 和中国四大古代文明,都曾先后各不相谋而方式各 异地经历了“哲学的突破”阶段。所谓“哲学的突 破”即对构成人类处境之宇宙的本质发生了一种理 性的认识,而这种认识所达到的层次之高,则是从 来都未曾有的。 ②在中国,从公元前500年(春秋末)到公元前221(秦 统一六国)的历史时期内,的确曾发生了一个“哲学的突 破”,实现了从宗教神学到人文理性的转换,产生了很多哲 学家,习惯上我们称这一时期为“诸子百家”时代或“先秦 诸子”时代。在这一时期内,中国思想家围绕人性问题、伦 理问题、社会政治问题展开了自由的思考,各种学派相互激 荡,构成了一幅多彩斑斓的思想画卷。而要理解这一现象, 就必须从了解这一时期的巨大社会政治变动开始。 众所周知,周代实行的是世卿世禄的宗法制度,社会上 等级森严,《左传》昭公七年谓:“天有十日,人有十等, 下所以事上,上所以共神也。故王臣公,公臣大夫,大夫臣 士,士臣皂,皂臣舆,舆臣隶,隶臣僚,僚臣仆,仆有台,马 有圉,牛有牧,以待百事。”根据血缘关系的远近,周代的贵 族被分为五等,即王、公、卿、大夫、士,他们是“君子”。这种等级制度既是一种政治制度,也是一种经济制度。各级 贵族享有相应的封地,封地上的人民(即“小人”)平时为他 们耕种土地,战时为他们打仗。同时,在他们周围还有各种 掌握专门知识技能为他们服务的士,与他们一起垄断学术文 化资源,平民根本没有机会接受教育。这就是所谓的“学在 官府”“官师合一”。 但是,到了春秋末期,社会政治经济发生了巨大变动, 森严的等级制度逐渐被打破,《左传》昭三年谓:“栾、卻、 胥、原、狐、续、庆、伯,降为皂隶。”出于种种原因,很多 贵族变成了平民。原来为贵族服务的部分士的地位也下降,或 变为平民。《论语》即有乐师流散四方的记载:“大师挚适齐, 亚饭干适楚,三饭缭适蔡,四饭缺适秦,鼓方叔入于河,播鼗武 入于汉;少师阳、击磬襄入于海。”司马迁也在《太史公自序》 中说:“世典周史。惠、襄之间,司马氏去周适晋。……自司马 氏去周适晋,分散,或在卫,或在赵,或在秦。”孔子先世也曾 为宋国贵族,到孔子时,身份已经很低微,故孔子自谓“少也 贱,故多能鄙事”。(《论语·子罕》) 众多掌握专门知识技能的士人分散到列国和民间,既促 进了知识的传播,也开启了私人讲学的风气。这些知识专家 不同于有着固定职业的农、工、商等阶层的平民,他们只能 倚靠自己掌握的知识技能从事私人讲学,以此为谋生手段。 这样又造就了更多具备专门知识的士人,士的队伍进一步扩 大。孔子是第一个私人讲学的教师,据说其门下弟子有三千 多人。这些新产生的士人,加上原来的士人,不能不寻求出路,除了私人讲学以外,“学而优则仕”恐怕是更理想的出 路。因此很多人周游列国,四处寻求出仕的机会,造成了大 批“游士”,据说孟子即“后车数十乘,从者数百人,以传 食于诸侯”。(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)同时,春秋时期,各诸 侯国之间相互攻伐,“臣弑其君,子弑其父”的现象时有发 生,据《太史公自序》载:“春秋之中,弑君三十六,亡国 五十二,诸侯奔走,不得保其社稷者,不可胜数。”进入战 国时期,列国之间的征战兼并更加残酷、频繁,“争地以战, 杀人盈野;争城以战,杀人盈城。”(《孟子·离娄上》)在这 种情况下,各诸侯国的贵族出于竞争的需要,纷纷尊贤礼士, 如“战国四公子”(魏国的信陵君、赵国的平原君、楚国的春 申君、齐国的孟尝君)都豢养了大批宾客,以备非常之需。 齐国的稷下学宫是最有名的养士场所,据《史记·田敬仲完 世家》记载:“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,自如驺衍、淳于髡、田 骈、接予、慎到、环渊之徒七十六人,皆赐列第为上大夫, 不治而议论。”齐宣王为这些游士提供尊贵的地位、优厚的 生活条件,难怪稷下学宫聚集了那么多学者,盛极一时。孟 子、荀子这样的大儒都曾在稷下学宫停留过,荀子甚至三为 稷下学宫的祭酒。这些怀有政治抱负的游士,各自提出自己 的理论主张,彼此相互竞争,相互攻击、辩论,客观上促进 了学术文化的繁荣,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局面。 先秦诸子的思想非常活跃,派别也非常多,同一派别内 部也有分化,《韩非子·显学》说自孔子、墨子死后“儒分 为三,墨离为八”。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首先在《论六家要旨》中,将先秦诸子的主要派别分为六家:阴阳家、儒家、墨 家、名家、法家、道德家(后来称道家)。汉代的刘歆在整理 皇家图书时,写成了一个分类目录及学术简介,即《七略》。 班固以此为基础作《汉书·艺文志》,在《诸子略》中,班 固将诸子分为九流十家,并认为诸子之学皆出于王官:“儒 家者流,盖出于司徒之官。……道家者流,盖出于史官。…… 阴阳家者流,盖出于羲、和之官。……法家者流,盖出于理 官。……名家者流,盖出于礼官。……墨家者流,盖出于清庙 之守。……从横家者流,盖出于行人之官。……杂家者流,盖出 于议官。……农家者流,盖出于农稷之官。……小说家者流, 盖出于稗官。”并说“诸子十家,其可观者九家而已”。在班 固的分类中,前六家与司马谈相同。班固以某家出于某官,多 有讲不通之处。冯友兰先生曾在《中国哲学简史》中模仿班 固的说法,重新对各家的学术来源及其特征加以描述,非常 有意思:“儒家者流盖出于文士。墨家者流盖出于武士。道家 者流盖出于隐者。名家者流盖出于辩者。阴阳家者流盖出于方 士。法家者流盖出于法术之士。”下面就分别介绍这重要的六 家,其他如纵横家、农家、杂家、小说家,以及兵家、术数 类,因其思想方面的重要性远不如这六家,故从略。

儒家

我们前面在讨论春秋时期经典的形成时已经指出,当时 贵族通识教育的主要内容为《诗》《书》、礼、乐,《礼记·王制》也说:“乐正崇四术,立四教,顺先王《诗》《书》、礼、 乐以造士。”因此,很可能儒的最初来源就是这些掌握《诗》 《书》、礼、乐等专门知识的专官,他们的主要工作是教育 贵族子弟,后来因为地位下降,才流落民间,只好靠自己掌 握的专门知识从事私人讲学或相礼的工作。这些人都是“文质 彬彬”的君子,用今天的话说就是“读书人”,所以冯友兰先生 才说“儒家者流盖出于文士”。《论语》中有不少言论,显示孔子 比较重视《诗》《书》、礼、乐,如“子所雅言,《诗》《书》、 执礼”,“兴于《诗》、立于《礼》、成于乐”。孔子也教育自己 的儿子要学《诗》,学《礼》。 春秋时期,周王室与各诸侯国出现了“礼崩乐坏”的局 面,但鲁国是周公的封地,仍然是礼乐文化保存最好的地区, 故“《诗》《书》、礼、乐者,邹鲁之士,搢绅先生多能言 之”(《庄子·天下篇》),孔子也说“齐一变至于鲁,鲁一 变至于道”。孔子生在鲁国,仰慕夏商周三代,尤其是周代的 礼乐文化,他说“周监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,吾从周”(《论 语·八佾》),并以“斯文”自任。他所传习发挥的主要是以 周代为核心的这一套《诗》《书》、礼、乐系统。在孔子周 围,很快聚集了众多的弟子,据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说有3000 人,贤者72人。这些人团结在孔子周围,形成了真正学术意义 上的儒家。 孔子(前551—前479)的祖先是宋国人,后来避难到鲁 国(今山东境内),到孔子的时候地位已经很卑贱,他年轻 时候做过管理仓库、牛羊的小官(为委吏、为乘田),中年时期,曾一度担任鲁国的“大司寇”,据说很短时间内,“鲁 国大治”。但是,当时由于把持鲁国政权的季桓子接受了齐 国送来的80名美女,君臣迷恋歌舞,不理朝政,孔子深感失 望,从而离开鲁国,开始了长达14年的周游列国的经历,企 图在其他国家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。其间,他经历了伐树于 宋,削迹于卫,绝粮于陈蔡之间的厄运。晚年的他感觉抱负 无法实现,68岁时回到鲁国,专心从事教育以及整理古代典籍 的工作。 孔子的时期,“天下无道”“礼崩乐坏”,社会的政治与 伦理秩序开始崩溃,周王室的权威失坠,本来应有周天子垄 断的“礼乐征伐”等权力,被诸侯、大夫所窃取,甚至出现了 大夫的家臣掌握诸侯国实权的现象。孔子对此深表忧虑,他批 评这些贵族对礼乐的僭越,例如他批评鲁国的季氏(季平子) 说:“八佾舞于庭,是可忍,孰不可忍?”(《论语·八佾》) 八佾是一种乐舞,按照当时有关的礼制,天子八佾(共8行,每 行8人),诸侯六佾(共6行,每行6人),卿四佾(共4行,每 行4人)、大夫二佾(共2行,每行2人)。季平子敢用天子的 乐舞,在孔子看来,实在是胆大妄为。孔子还批评管仲生活 奢侈,“不知礼”。孔子的目标就是要以周代礼乐为根本, 恢复三代以来的政治社会秩序。但孔子并不拘泥于周代礼 乐,主张损益夏、商、周三代礼乐,建立一套完善的礼制来 维持社会秩序。因此,孔子并不完全是个保守主义者,他反对 流于外在形式的僵化礼仪,他说:“礼云礼云,玉帛云乎哉? 乐云乐云,钟鼓云乎哉?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“礼,与其奢也,宁俭;丧,与其易也,宁戚。”(《论语·八佾》)孔 子更强调行礼时内在的真情实感。一次,孔子的弟子宰我问三 年之丧,宰我认为三年太久,想改为一年,孔子就从情感上给宰 我解释子女为什么要为父母行三年之丧,并问宰我是否心安, 最后告诉宰我,“汝安则为之”(《论语·八佾》),让宰我 自己根据内心感受去判断。所以孔子会说:“仁而不仁,如礼 何?仁而不仁,如乐何?”(《论语·八佾》)不仁之人, 缺乏真情实感,即使勉强行礼乐,也丧失了礼乐的真实意义。 “仁”是孔子对周代礼乐文化的改造的根本,《中庸》 说“亲亲,仁也”,《论语》中有子也说孝弟为仁之本。仁 作为一种德性,发源于爱亲之情,但孔子认为仁并不止于此, 还要根据关系的远近扩大到周围的人和事物之中。这一思想被 孟子表述为“亲亲而仁民,仁民而爱物”的过程(《孟子·尽 心上》)。简单地说,仁就是“爱人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, 要爱一切人。如何施行仁呢?就是要行忠恕之道,曾子总结孔 子的一贯之道时,就说“忠恕而已矣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。 所谓忠恕,从积极的方面说,就是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 达人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,从消极的方面说,就是“己所不 欲,勿施于人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。通俗地说,就是自己想 好,也要别人好,自己不喜欢的,不去强加给别人。这一思 想,后来被宋明理学家进一步发挥为“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 体”的境界。 孔子希望改善当时的社会秩序,反对贵族僭越篡弑的 现象,所以他很重视正名。当子路问孔子,卫国的国君如果让你执政时,你应该怎么做时,孔子回答说:“必也正名 乎?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具体来说,就是恢复君君、臣臣、 父父、子子的伦理等级秩序,他认为这就是政治稳定的关键。 据说由孔子编撰而成的《春秋》,其根本目的就是要“正名 分”。孔子的这一思想对后来的儒者影响很大,《荀子》有《正 名篇》,董仲舒在《春秋繁露》中也大讲正名。 孔子强调用礼乐治国,用德性治国,反对用刑罚来粗暴 地对待百姓。他说“为政以德”,“导之以政,齐之以刑,民 免而无耻;导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。”(《论语·为 政》)这一点继承了三代以来明德慎罚的政治思想,与后来强 调用严刑峻法来治国的法家是根本对立的。 在生活方法上,孔子强调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合适的度, 这就是中道。既不能过,也不能不及,而是要恰好。孔子评价他 的两个学生子张和子夏时说,“师也过,商也不及”,“过犹不 及”(《论语·先进》)。在文和质的关系上,孔子也主张“文 质彬彬然后君子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。这一思想在《中庸》 之中得到了进一步发挥,《中庸》强调“时中”,即必须根 据具体的事情和情境采取合适的方法,反对死守一个原则而 不知变通。孔子本人也被孟子赞誉为“圣之时者也”(《孟 子·万章下》)。中庸之道强调做事遵循中道,不偏激,不 走极端,这一原则后来成了中华民族民族性格的重要方面。 孔子是最早从事私人讲学的人,是中国第一位教师,在 后代被尊为“万世师表”。以他为宗师的儒家思想后来成了 中国文化的主流思想,他本人因此也被尊为“圣人”。孟子(前372—前289)是孔子之后儒家的第二位大师,据 说他是孔子的孙子子思的再传弟子。他一生的志愿就是学习孔 子,“乃所愿,则学孔子也”(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)。他 出生在与鲁国邻近的邹国(今山东邹城),传说在他幼年时 期,他的母亲为了让他接受好的教育,曾三次搬家;还为了 警示他好好学习,曾经折断了织布的梭子。这就是广为流传 的“孟母三迁”“孟母断杼”的故事,《三字经》中“昔孟 母,择邻处;子不学,断机杼”说的就是这两个故事。据《史 记》记载,孟子在学成之后,曾游说列国之君,先后见过齐宣 王、梁惠王、梁襄王、齐泯王等,但学说均未被采纳,反而被 认为“迂远而阔于事情”。由于四处碰壁,他晚年只好回到 了家乡邹国,与弟子万章、公孙丑一起著述立说,宣扬孔子 的思想。 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中说:“孟子道性善,言必称尧 舜。”这两方面可以说代表儒家的“内圣外王之道”。孔子对人 性的讨论很少,《论语》直接讨论人性的话,只有一句:“性相 近也,习相远也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,子贡也说“夫子之言 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也”(《论语·公冶长》)。但是对于 儒家的教育理论及政治学说而言,人性论又是一个根本问题。 在孔子之后,孟子之前,已经有很多种人性理论。据《孟子· 告子上》记载,共有三种:第一种是“性可以为善,可以为 不善”,第二种是“有性善,有性不善”,还有告子的“性 无善无不善”。针对这些理论,孟子坚持性善的看法。孟子 认为人心天生就有一些道德原则,这些道德原则是内在的,不是得自后天的经验,是人心的“良知良能”,而且是普遍 的,存在每个人心中。从这方面而言,孟子断言人性善,不 善来自于后天环境的习染。对人的道德实践而言,最重要的 是认识并确立自己的道德本心,即“求放心”“先立乎其 大”(《孟子·告子上》),在此基础上,并对其时刻加以 养护,扩充。对统治者而言,将此心扩充到政治上就是要实 行仁政,与民同乐。针对战国时期诸侯国君的暴政,孟子大声 疾呼:“行仁政而王,莫之能御也。且王者之不作,未有疏于 此时者也。民之憔悴于虐政,未有甚于此时者也。……当今之 时,万乘之国行仁政,民之悦之,犹解倒悬也。”(《孟子· 公孙丑上》)孟子警告这些诸侯王,能够扩充仁心、行仁政则 可以保有天下,否则不行仁政,最后连自己的妻、子也无法保 全。孟子之所以反复称道尧舜,就是将他们视为上古行仁政的 圣王的代表。在经济上,孟子强调要“制民之产”,恢复井 田制,让老百姓过上富足的生活,在此基础上对百姓实施教 化。孟子的这一套设想尽管很动人,但是并没有诸侯王愿意 采纳他的意见,反而认为他的想法过于迂阔。 孟子还坚持义利之辨。他反对言利,并非是针对百姓而 言,而是针对各级统治者贪得无厌的行为。他认为如果整个 社会都把物质利益放在第一位而忽视道德,就会出现相互争 夺的现象,社会也不可能稳定。孟子还坚持王霸之辨:王道 和霸道的根本区别,就是道德和武力的区别。称霸需要很强 大的国家,而王道只需要行仁政,因此不需要很大的国家。 孟子的这些说法,根本目的就是要劝说当时的诸侯国君停止武力兼并,转而关心人民的生活。孟子很重视民的地位,他 说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”(《孟子·尽心下》) 在谈到政权转移的合法性时,他也强调“天与民归”。这些 都是光辉的“民本”思想,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孟子 的性善论,重点发展了孔子的仁的思想,因此后来的宋明理 学家把他视为道统的继承人。唐代以前,周孔并称,唐代以 后则孔孟并称。孟子在后来也被尊为“亚圣”。 荀子(鼎盛年约在前298—前238)是孟子之后,儒家的 另一位大师。他是战国时赵国人,据说50岁(一说15岁)的时 候来到齐国的稷下学宫游学,曾经三为稷下学宫的祭酒(相当 于校长)。后来到了楚国,春申君让他做兰陵令,春申君死 后,他也被免官。他死后就被葬在兰陵(今山东苍山县)。 他有两个著名的学生,韩非和李斯,是法家的重要人物,韩 非是法家理论的集大成者,李斯则做了秦始皇的宰相,将法 家的理论贯彻到秦代的政治中。 荀子反对孟子的性善论,他认为“性者,本始材朴也”(《荀 子·礼论篇》),“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”(《荀子·正名篇》)。 性是人天生的生理材质,这些生理材质的具体表现就是欲望,如 果不对其加以节制,必然会引起争夺。“今人之性,生而有好 利焉,顺是故争夺生,而辞让亡焉。生而有疾恶焉,顺是故残 贼生,而忠信亡焉。生而有耳目之欲,有好声色焉,顺是故 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。……用此观之,然则人性恶明矣,其 善者伪也。”(《荀子·性恶》)人性本恶,善只是后天人为 的结果。“人之性恶,其善者伪也。”(《荀子·性恶》)那么如何才能为善呢?这就需要师法的教化、礼义的引导, 然后才能免于争夺,合于道德。“故必将有师法之化,礼义 之道,然后出于辞让,合于文理,而归于治。”(《荀子·性 恶》)当然核心还是礼,荀子在《劝学篇》中说:“学恶乎 始?恶乎终?其数则始乎诵经,终乎读礼。”礼是什么呢? 荀子指出,人类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人能形成社会,且人不 能脱离社会独立生存,而在一个社会中,由于人性本恶,每个 人的物质欲望在本性上是没有止境的,如果不对其加以节制, 社会成员之间就会相互争夺,社会就会解体。因此必须解决整 个社会的物质分配问题,礼的根本作用就是如此。“故人生不能 无群,群而无分则争,争则乱,乱则离,离则弱,弱则不能胜物, 故宫室不可得而居也。不可少顷舍礼义之谓也。”(《荀子·王制 篇》)“故人道莫不有辨,辨莫大于分,分莫大于礼,礼莫大于 圣王。”(《荀子·非相篇》)礼的根本作用就是将人分别成 不同的等级,并规定各自所应该享受的物质利益。礼起源于 圣人,圣人在创造出礼之后,通过礼的作用来引导人性,使 人们能够节制自己的欲望,从而趋向于整个社会的善,这个 过程就称为“化性起伪”。 荀子是先秦儒家最后一位大师,他对当时的各家都有批 评,也有所吸收。他的性恶论在宋代以后受到了正统儒家的 严厉批评。他所倡导的“礼”,某种程度上具有习惯法的意 义,可以说既是法律的根据,也是处理社会事务的原则,荀子 说:“礼者,法之大分,类之纲纪也。”(《荀子·劝学》)这 样就可以理解,为什么他的学生韩非、李斯会变成法家。某种程度上,荀子是先秦哲学的集大成者,也是儒法过渡的一个中 间人物。他的思想对后世的学术和政治有着深刻的影响。 孟子、荀子各自着重发展了孔子核心思想中仁与礼的一 个方面,二者相比较,大致可以说孟子代表了儒家理想主义 的一派,荀子代表现实主义的一派。这两派思想在后来有斗 争也有融合,共同决定了儒学的基本面貌。

道家

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说道家“盖出于史官”,这种说法有一 定的道理。根据司马迁《史记·老庄申韩列传》的记载,有三 个老子,第一个老子曾经做过周朝“守藏史”,即管理图书的 官吏。吕思勉又指出,《史记·张汤传》中,又称老子为“柱 下史”,他大概经常在殿柱下面工作,所以称“柱下史”。与 此类似,秦代也有“御史大夫”,其职责是掌管“图籍秘 书”,帮助丞相处理政事。③因为老子身处这个位子,所以他 能够接触很多天下大事及历史成败兴亡的记载,从而发展出 冷静的历史理性思考,总结出“君人南面之术”。《汉书· 艺文志》说道家之学,“历记成败、存亡、祸福、古今之 道,然后知秉要执本,清虚以自守,卑弱以自持。此君人南 面之术也。”刘咸炘则推论说,中国上古的时候,人们的行 事大概比较尊重老者的经验,老者“更事既多(五更即取更 事之义),则明于平陂往复(循环相对)之理,而以濡弱谦下为归,固自然之势也。”最初,社会上应该流行很多老人 的格言训语,同时,国家也有“养老乞言”的制度,并由史 官将那些耆老的话记载在史书上,这类书大多名为“语”。 《国语》就是这种题材的书。早期的道家书,如《黄帝铭》 《鬻子》(后人疑其为伪书),贾谊书中的《修政语》,大 概都是称述先王的训政之语,“此类成训守于史官,史官 者,当时独能多见典籍、通知故事之人也,道家出于史官, 此亦一因也。”④ 也就是说,道家之学来源于古代的史官, 史官一方面能接触很多典籍、故事,可以从中总结出历史的 理性辩证法;另一方面,他们也可以接触很多格言训语,这 些格言训语中包含丰富的人事智慧、治国经验。这些历史理 性、经验智慧,经过记录、提炼、升华,就产生了早期道家 的学说。道家的宗师老子,正好符合这样的条件,所以由他 开启道家,是合情合理的事情。 《老子》一书的作者,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列出了三个 人:第一个叫老聃(名李耳,聃是字),系楚苦县厉乡曲仁 里人(今河南鹿邑县)。他做过周朝的守藏史,据说孔子曾 经向他问过礼。他在周朝做过很长时间官,但后来亲眼目睹 了周王室的衰败,于是弃官隐居,《史记·老庄申韩列传》 记载:“至关,关令尹喜曰:子将隐也,强为我著书。于是 老子乃著书上下篇,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,莫知其所终。” 第二个叫老莱子,也是楚国人,大概和孔子同时。第三个是 周太史儋,在孔子死后129年曾经见秦献公。司马迁记载的这三位老子,其中两位是史官,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也是信 奉黄老道家之说,这也说明道家与史官有密切的关系。从司 马迁的记载来看,他是倾向于第一个老子(即老聃)是《老 子》一书的作者。当然,先秦诸子的很多书,不一定是一个 人完成的,其中有不少内容是后学增益的,因为那时尚没有 著作权的概念,所以他们都将这些内容归结到学派的始祖名 下。下面的讨论主要以《老子》一书为论述对象。 关于《老子》一书的宗旨,《庄子·天下篇》说:“建 之以常无有,主之以太一;以濡弱谦下为表,以空虚不毁万物为 实。”司马谈《论六家要旨》说:“其术以虚无为本,以因循为 用。”《朱子语类》卷一百二十五载:“老子之术,谦冲俭啬,全 不肯役精神。”“老子之学,大抵以虚静无为、冲退自守为事。故 其为说,常以濡弱谦下为表,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。”《老子》 一书的思想,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三点:第一点,讨论道的内容 (常无有、太一)。第二点,以虚静为本。第三点,无为(因 循)。第四点,濡弱谦下。下面就简要介绍这四点内容。 《老子》一书的核心概念是道。道字的本义是道路,引申 为人和事物所遵循的轨道。在春秋时期,天道最初是指天上的 日月星辰运行的轨道;人道则指人事活动遵循的轨道。孔子讲的 主要是人道。老子的道则是更进一步的抽象,指天地万物(包 括人)所以生成的本体及宇宙的最根本原理。他说道“渊兮似万 物之宗,……象帝之先。”(《老子》第四章)道比上帝还有根 本。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”(《老子》第 四十二章)它是“天地之始”“万物之母”。(《老子》第一章)《韩非子·解老》也说:“道者,万物之所以然,万理之所稽 也。理者,成物之文也;道者,万物之所以成也。”这个道,不 是具体的事物,无形无象,不可以用名言概念来表述,可以称 为“无”或“无名”。“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” (《老子》第一章)具体的事物生灭无常,道不是具体的事物, 道永远存在,所以道可以称为“常”。但道又不是空无,它不 过是“无状之状,无物之象”。(《老子》第十四章)道虽然恍 惚不可以形象描述,但又“其中有象”“其中有物”“其精甚 真”(《老子》第二十二章),从这方面说道又是“有”。可 以说,“常无有”不过是道从不同方面看的不同名称。道是万 物的绝对本体,所以又称为“一”:“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 宁,神得一以灵,谷得一以盈,万物得一以生,侯王得一以为天 下正。”(《老子》第三十九章)这个“一”不是普通的一,而 是道的另一个称谓,所以可以说是“太一”,即最高的“一”。 所谓“建之以常无有,主之以太一”,就是指《老子》对道的 描述。 道运行的规律是什么呢?即物极必反,“反者道之动”。 (《老子》第四十章)这包含两重意思:第一,万物从道产生, 最终要返归道,即“天下万物皆生于有,有生于无”。(《老 子》第四十章)“吾不知其名,强字之曰道。强为之名曰大。大 曰逝,逝曰远,远曰反。”道的运行是循环往复,永不停息, 即“周行而不殆”,(《老子》第二十五章)但最终要向自 身回归。第二,所有事物发展到极端都会转化为其对立面, 这是一种辩证法。“曲则全,枉则直,洼则盈,敝则新,少则得,多则惑。”(《老子》第二十二章)“有无相生,难易相 成,长短相形,高下相倾,声音相和,前后相随。”(《老子》 第二章)但老子不仅止于认定事物之间会相互转化,而是要尽 量避免事物向不好的方向转化。老子认为“盈满”“刚强”“智 巧”的状态是不好的,所以他要“持而盈之,不如其已”(《老 子》第九章),要求人们“抱柔”“守拙”“大智若愚”。 因为道是虚无的,所以对人而言,理想的状态就是通过 修养达到虚无的状态,这样就可以体道、悟道。“致虚极守 静笃。万物并作,吾以观复。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。归根曰 静,是谓复命;复命曰常,知常曰明。”(《老子》第十六 章)道是万物的根本,虚静是达致道的方法。道是万物的天 命和常道,了解这一点就是智慧的表现。所以老子主张“涤 除玄览”,即扫除内心的一切念虑,保持空静的状态,如此 才能达到对道的体认。 道的一个重要特点是“无为而无不为”。(《老子》第 三十七章)“无为”不是不作为,而是任万物之自为,让万 物顺其本性自然生长,而不去主宰、戕害万物,即“不毁万 物”,“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。”(《老子》第六十四章) 这就是“道法自然”。(《老子》第二十五章)治国理政就是 要尽量减少对百姓的强制、干预,给予他们充分的自由空间, 让其顺其本性自然发展。“道常无为而无不为,侯王若能 守,万物将自化。”(《老子》第三十七章)“损之又损, 以至于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,取天下常以无事。”(《老子》 第四十八章)反之,违反自然规律,将个人的主观意愿强加到事物或百姓之上,一定会招致失败。“为者败之,执者失之。” (《老子》第二十九章)老子对政治的评价是:“太上,下不 知有之。其次,亲而誉之。其次,畏之。其次,侮之。”(《老 子》第十七章)所以老子说:“治大国若烹小鲜。”(《老子》 第六十章)要尽量减少对老百姓的干扰。 在生活方法及政治外交原则上,老子主张“柔弱谦下”。 老子认识到,一方面,水虽然很柔弱,但是却蕴含着巨大的力 量,“攻坚强者莫之能胜”;另一方面,水往低处流,善于处 下,不与人争,这一点与道无为的特点很接近。“上善若水。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。”(《老子》 第八章)“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之,故能为百谷 王。是以圣人欲上民,必以言下之。欲先民,必以身后之。…… 以其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”(《老子》第六十六章)老 子反复强调要处下,要谦虚,要“不敢为天下先”,要“抱 柔”“守雌”,不要“盈满”,要“去奢”“去甚”。这既 是一种全身免害的处世之道,同时又是一种政治智慧。关于 老子的这方面的思想,朱子有一段非常形象的刻画: 老子之学只要退步柔伏,不与你争。……又 曰:“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溪;知其白,守其 黑,为天下谷。”所谓溪,所谓谷,只是低下处。让 你在高处,他只要在卑下处,全不与你争。……常见 画本老子便是这般气象,笑嘻嘻地,便是个退步占 便宜底人。虽未必肖他,然亦是他气象也。(《朱 子语类》卷一二五)《老子》的道论,代表了先秦哲学中形而上学的最高水 平;他对“反者道之动”的观察包含了丰富的辩证思维;他的 无为而治的思想,对后世的政治有着很深刻的影响,汉初的黄 老道家,即将其发展为一种“君人南面之术”;老子“濡弱谦 下”“卑以自持”“处下不争”的观点也深深影响了中国人的 国民性以及人生态度。 《老子》一书的根本目的仍是解决政治问题,虽然其 中也谈到了全身、贵生的理论,展现了对生命的重视,但主 要体现的还是一种冷静的社会历史理性,并不是一种生存体 验、生命境界理论,而这些,是《庄子》一书所思考的主要 问题。 庄子(前369—前286),战国时宋国蒙(今安徽蒙城) 人,曾经做过管理漆园的小官。他一生不愿与诸侯王合作, 据说楚王派使者来礼聘他去做官,他回答说:我宁愿做个快 乐的小猪在泥水中生活,也不愿做一只大龟,被杀死后供奉 在庙中。他的生活据说很穷困,曾经向管理黄河的官员(监河 侯)借过粟(《庄子·外物》),宋国人曹商曾经形容他“穷 闾厄巷,困窘织屦,槁项黄馘”(《庄子·列御寇》)。 庄子生活的战国时代,政治很混乱,他自己说:“今处昏 上乱相之间,而欲无惫,奚可得邪?”(《庄子·山木》)而 当时列国之间兼并加剧,统治者用严刑峻法镇压百姓,诸子 百家都以自己的政治理论上说下教,“今世殊死者相枕也, 桁杨者相推也,形戮者相望也,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 之间”。(《庄子·在宥》)从政治的角度,庄子认为统治者不应该对人民的生活干涉太多,而应该采取无为而治的政 策,给老百姓更多喘息的机会,“闻在宥天下也,不闻治天下 也”。(《庄子·在宥》)对诸子百家强聒不舍的各种理论, 他认为:“天下大乱,贤圣不明,道德不一,天下多得一察焉 以自好。……虽然,不该不徧,一曲之士也。……悲夫,百家 往而不反,……后世学者,不幸不见天地之纯,古人之大体, 道术将为天下裂。”(《庄子·天下篇》)这些学者“学一先生 之言,则暖暖姝姝(引者按:自得貌)而私自说也,自以为足 矣”(《庄子·徐无鬼》),但其实都是“一曲之士”。所以 他“剽剥儒墨”、斥退百家,站在道的绝对全体的立场上, 以求超越各种相对的是非论争。《齐物论》中即有很多这样 的批评。庄子认为各种是非都来自人的主观成见,儒墨的争 论即属此类:“故有儒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。” (《庄子·齐物论》)而实际上,是非彼此都是相对的,而且 时刻都在相互转化:“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 不可方可;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”(《庄子·齐物论》)既 然如此,站在道或天的观点来看,就会发现现实中的是非、然 否都有其存在的理由,都有其合理性,不必自是而相非。这就 是“圣人不由而照之以天”,“彼是莫得其偶,谓之道枢。枢 始得其环中,以应无穷。是亦一无穷,非亦一无穷也。故曰: 莫若以明”。(《庄子·齐物论》)就像一个人站在圆心上, 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去观看圆圈上的是非无穷地相互转化循环, 而自身却以不变应万变,超然自得,不落入相对。庄子就是以 这种方法超越诸子百家的各种争论。不仅人的观点有相对性,万物皆有相对性,与这种相 对性相联系的是彼此的分别,以及由此带来的矛盾、局限。 庄子认为,只有站在道的立场上才能消除这种差别。“故为 是举莛与楹,厉与西施,恢诡谲怪,道通为一。”世间的各 种贵贱的差别,都是局限在具体事物之上的狭隘看法,站在 道的立场上看,万物没有贵贱的区别。“以道观之,物无贵 贱;以物观之,自贵而相贱。”(《庄子·齐物论》) 人所面对的局限,除了是非、彼此的差别外,还有生 死。人总是留恋生命,憎恶死亡,以生为乐,以死为苦。在 庄子看来,这实际上是一种愚蠢的看法,因为人无法知道死 就一定是苦是不幸,而生就一定值得留恋。“予恶乎知夫死 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?”(《庄子·齐物论》)也许,对生 的留恋就是一种梦境,死才是梦的觉醒,这一切人都无法知 道。庄子的妻子死了,惠施来吊唁,庄子鼓盆而歌,惠施批 评庄子对妻子毫无感情,庄子回答说:在妻子刚死的时候, 我也悲伤,但后来想到,人的生死就是气的聚散,就像四时 变换一样,是一个自然过程,其实没必要悲伤。况且,我们 又怎么知道死就是坏事呢?也许死才是人的终极归宿。“人且 偃然寝于巨室,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,自以为不通乎命,故止 也。”(《庄子·至乐》)庄子认为,生死是一种命,是我们 无法控制的必然性。“死生,命也;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人 之有所不得与,皆物之情也。”(《庄子·大宗师》)对于这 种必然性,我们只有坦然接受,就像孝子服从父母的命令一 样。“父母于子,东西南北,唯命之从。阴阳于人,不翅于父母。彼近吾死而我不听,我则悍矣,彼何罪焉?”(《庄子· 大宗师》)宇宙间除了生死,还有贵贱、贫富、毁誉等我们无 法控制的东西,这些也都是命。“死生、存亡、穷达、贫富、 贤与不肖、毁誉、饥渴、寒暑,是事之变、命之行也。”(《庄 子·德充符》)我们能够坦然接受这些我们无法控制的必然性, 就不会产生情感上的困惑,这就是有德之人的最高表现。“自事 其心者,哀乐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 也。”(《庄子·人间世》)否则,就会遭受“遁天之刑”, 情感上的困扰就是我们违背天命所应受的刑罚。 庄子追求的终极精神境界就是心灵的自由。他所使用的 方法,就是站在道或天的立场上,去超越各种有限的、相对 的具体事物。庄子说:“朝彻而后能见独;见独而后能无古 今;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。”(《庄子·大宗师》) 所谓“见独”就是与道合一,达到这种境界,时空的感觉都 消失了,自然不会有生死的概念。从具体的方法上来说,就 是“忘”,即设法忘记有限事物的差别,乃至忘记自己的生 命:“外天下”“外物”“外生”。《大宗师》还记载了颜 回“坐忘”的故事,颜回告诉孔子,他先忘记了仁义,然后忘 记了礼乐,最后连自己的官能身体都忘记了,达到了“坐忘” 的境界:“堕肢体,黜聪明。离形去智,同于大通。此谓坐 忘。”通过对道德规范,甚至自己的身体感官知觉的遗忘(这 就是《大宗师》中说的“吾丧我”),颜回最终达到了与宇 宙同一的境界,这是一种神秘的状态。在这种状态下,一切相 对的分别皆消失不见,这就是庄子追求的最高境界,也就是《齐物论》所说的“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”,《山木》所 说的“浮游乎万物之祖,物物而不物与物”,《田子方》所说 的“游心于物之初”的境界。唯有超越有限的对待,与绝对合 一,才能获得真正的心灵自由。《逍遥游》中大鹏的高飞、 列子的御风,皆要有所待,因此并不能达到真正的自由,只 有“乘天地之正,御六气之辩,以游于无穷”,才是真正的 无所待,才能实现真正的“逍遥游”。 《庄子》中描述的这种境界,冯友兰称之为“天地境界”。 庄子通过上述方法超越了是非的差别、彼此的对待、生死的欣 厌,最终达到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心灵“无何有之乡”。《庄 子》开拓的这种精神境界,为后来乱世文人、失意士子提供了 心灵慰藉,也为中国艺术、文学的发展提供了灵感。 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,与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,构成了 中国文化的两极,对中国的政治、文化的和谐均衡发展提供 了动力。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,儒家为阳,道家为阴,中国 文化就是在这种阴阳互补中健康地发展。

墨家

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说墨家出于“清庙之守”,《吕氏 春秋·当染》记载,鲁惠公向周天子请示郊庙的礼仪,周天 子派史角前往鲁国,后被惠公留在鲁国,墨子后来即跟随史 角学习。这说明墨学的确与清庙的学问有关系。刘咸炘进而 推测:古代社会曾经有一个时期,我们的先民是游牧部落,主要靠祝史(相当于西方教会的僧侣)阶层传达天意来统一 整个部落,墨家的天志、兼爱、尚同就是这种上古传统的遗 存。⑤冯友兰先生认为墨家出于周代的武士阶层。⑥战国时期 的墨者行事很像游侠,都可以赴火蹈刀,死不旋踵。钱穆则 认为,墨家则来源于下层的刑徒役夫,“‘墨’者,今所谓劳 工者也”。⑦冯友兰、钱穆的看法虽然有差异,但均认为墨者 团体属于社会的下层,与儒者所代表的上层阶级不同。“必贵 族阶级既坏,而后儒墨之争论乃起。彼墨徒,本天志,倡兼 爱,废礼乐,节丧礼凡所谓贵族阶级之生活,将尽情破坏, 而使人类一以刑徒役夫为例,是非人情也。”⑧“简言之,孔 子是古代文化的辩护者,辩护它是合理的,正当的,墨子则 是它的批判者。孔子是文雅的君子,墨子是战斗的传教士。 他传教的目的在于,把传统的制度和常规,把孔子以及儒家 的学说,一齐反对掉。” ⑨ 墨家的成员称“墨者”,其头领称为“巨子”,通过 巨子指定传授位子。《庄子·天下篇》谓墨者“以巨子为圣 人,皆愿为之尸,冀得为其后世”。墨子死后,墨家分为三 派,即相里氏、相夫氏、邓陵氏。《韩非·子显学》也称, 墨子死后,“墨离为八”。 墨家成员必须服从团体的规定,按教义行事,否则将被斥退,有余财须供给团体使用。墨家成员都很勇敢:“墨 子服役者百八十人,皆可赴火蹈刀,死不旋踵。”(《淮南 子·泰族训》)墨者生活都很艰苦,“多以裘褐为衣,跂蹻 为服,日夜不休,以自苦为极”。(《庄子·天下篇》)虽 然其主张的生活为常人所不堪,但墨者仍“枯槁不舍也”。 墨子(约前475—前396),名翟。关于他墨子的“墨” 字,有的学者认为是姓,有的学者则认为是表明学术,钱穆 则认为是一种墨刑。《史记》说墨子是宋人,也有学者说他 是鲁国人。关于他的师承,除了史角以外,还有一种说法, 《淮南子·要略》载:“学儒者之业,受孔子之术,既乃以 其礼烦扰,伤生害事,糜财贫民。故背周道而用夏政。”墨 家比较推崇大禹,《庄子·天下篇》有详细的论述。 关于墨学的背景,梁启超认为有四点:一、周末文盛, 流弊日重,墨子的节用、节葬、非乐即针对于此。二、墨子 时代社会不统一,尚同、尚贤所由立也。三、墨子时各国之 间的竞争日趋激烈,列国篡杀攻伐日益增多,此兼爱、非攻 所以立也。四、墨子时代宗教与哲学相冲突,孔子、老子代 表哲学的突破,墨子则维护传统的宗教潮流。此天志、明鬼 所由立也。⑩《墨子》一书的主旨主要在兼爱、非攻、尚贤、 尚同、天志、明鬼、节用、节葬、非命、非乐十义;在方法论 上,墨子有三表法;在整体理论形态上,则表现为功利主义。 所谓三表法,是墨子评价一切言谈理论的三条标准:故言必有三表。何谓三表?子墨子言曰:有本 之者,有原之者,有用之者。于何本之?上本之于 古者圣王之事。于何原之?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。 于何用之?发以为刑政,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 利。此所谓言有三表也。(《墨子·非命上》) 墨子用这一方法来衡量一切学说、言论的真伪及其价值。第 一条是诉诸历史经验,包括圣王之事、圣王之书。第二条诉 诸百姓的感官经验。第三条,就是看在政治上的实际效果, 即是否对国家、百姓人民有利。《墨子》全书基本都在使用 这三种方法立论。 墨子的学说,可以说是一种功利主义或实用主义。与儒 家相比,墨子比较强调道德行为的实际效果,而相对忽视动 机。在评价什么是善时,墨子说:“用而不可,虽我亦将 非之。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?”也就是说,善就是有用。所 谓实际的效果,在墨子那里就是利,梁启超说:“则利之一 字,实墨子学说全体之纲领也。”?当然墨子所言利,不是个人 之利,而主要是“国家百姓人民之利”,即三表法中的第三表; 有时,可能还涉及对天、鬼是否有利。墨子“非命”的一个理 由是:“故命上不利于天,中不利于鬼,下不利于人。”(《墨 子·非命上》)墨子“尚贤”也是因为“尚贤者,天鬼百姓之 利。”(《墨子·尚贤下》)“天志”的内容也是“下欲中国家 百姓之利”。(《墨子·天志下》)“明鬼”也是为了“兴天 下之 利 , 除 天 下之害”。(《墨子·明鬼》)“兼爱”的目的 是为了“交相利”或“求天下之大利”。(《墨子·兼爱》) “非攻”则是因为攻伐他国,上不利天,中不利鬼,下不利 人。(《墨子·非攻下》)“尚同”的目的也是为国家百姓“兴 利 除 害 ”。 其 他 “ 节 用 ”“ 节 葬 ”“非乐”也无不以“国家 人民之利”(有时说天鬼之利,但最终仍归结为国家百姓人 民之利)为评判标准。总之,墨子的一切主张,都以是否有 利为标准。而所谓的利主要是指国家、百姓的现实利益,包 括政治稳定、物质财富增加、人口的增长等,但基本上不包 括精神生活。这也许跟墨家成员主要来自社会下层有关:在 那个诸侯兼并、横征暴敛的时代,对下层民众而言,最重要 的是如何增加生产、解决温饱问题,精神生活则属于奢侈品。 在墨子思想十义中,最核心的是兼爱。孟子对墨家,除 了批评其功利主义外,就是批评其“兼爱”思想。墨子认为 当时天下的大害就在于国家相互攻伐,人民相互贼杀。造成上 述情况的根本原因在于不相爱,只爱自己不爱别人,故贼人以 利己。墨子认为解决的办法就是用“兼相爱”“交相利”来代 替“别相害”“交相贼”。具体来说,就是“视人之国,若视 其国。视人之家,若视其家。视人之身,若视其身”。(《墨 子·兼爱下》)当然墨子主张兼爱,主要是从功利上进行论 证,他认为一个人只有爱人、利人,别人才能爱己、利己。这 与儒家将爱人看作无条件的道德义务不同。 尽管在时间上,先有侵略战争,然后才有兼爱的提出, 而实际上,兼爱中就包含反对不义的战争,所以墨子要提倡非攻。墨子不是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,而是反对侵略战争, 认为它会给人民的生命财产带来巨大损失,对战争发起者来 说也得不偿失。墨家“非攻”有一套实行的办法,他们都善 于守城、防御。《墨子》一书后面11篇就是讲求备御之法。 《公输般》中就记载了一个墨子“非攻”的故事:墨子听说 楚国要攻打宋国,就从鲁国紧急赶往楚国,劝说楚王放弃这 一想法。但是公输般(即鲁班)已经为楚国制造好了攻城器 械。墨子与公输般就在楚王面前模拟攻守的情形,最后以墨 子占上风告终。公输般告诉墨子,有办法破他的防御,墨子 回答说,我知道你的方法就是杀死我,但我已经预先派弟子 禽滑厘带领三百人在宋城上布置好守城的器械等待楚军。最 后楚王只好打消了攻打宋城的念头。 墨子设想了一个人格的、有意志的天,高高在上,可以 赏善罚恶。“顺天意者,兼相爱,交相利,必得赏。反天意 者,别相恶,交相贼,必得罚。”(《墨子·天志上》)因 此,“天志”实际上是为了确保兼爱而设置的神学权威。梁 启超认为:“所谓道德者,兼爱主义而已。所谓幸福者,实 利主义是已。而所以能调和之者,惟恃天志。吾故以此三者 为墨学之总纲。而宗教思想又为彼二纲之纲也。”?“明鬼” 的目的也与兼爱有关:墨子认为,天下大乱,人们之间相互 攻伐、贼害,根本原因在于认为鬼神不存在。墨子指出,鬼 神是存在的,并且可以赏善罚恶,鬼神可以胜过任何强大的 武力及聪明才智。与儒家一样,墨子也尚贤,他在这方面他很少批评儒家。 不过,墨子的尚贤与儒家不同:儒家的尚贤是建立在亲亲的基 础之上;而墨子则主张不分亲疏远近,“以德就列,以官服事,以 劳殿赏,量功而分禄。……有能则举之,无能则下之”。(《墨 子·尚贤上》)墨子认为,尚贤也是“取法于天”:“天亦不辨贫 富贵贱,远迩亲疏,贤者举而尚之,不肖者抑而废之。”(《墨 子·尚贤下》)可以看出,天志是尚贤的保障。 “尚同”是墨子的另一个重要原则。墨子设想人类社会的 原初状态是无政府状态,人各自私自利,自是相非,没有统一 的标准,故互相贼害,天下大乱,如同禽兽一般。“是以一人一 义,十人十义,百人百义。其人数兹众,其所谓义者亦兹众。是 以人是其义,而非人之义,故交相非也。天下之乱也,至如禽 兽然。”(《墨子·尚同上》)为了确保全体的生存,人们不 得已相互妥协,推选出贤良、圣知、辩慧之人立为天子,来统 一天下的标准。由此形成从天子到三公、诸侯国君、左右将 军、大夫、乡里之长的层级式的行政系统。这一层级制度确 立之后,皆要层层服从上级,做到“上同而不下比”。最终 天下都上同于天子,天子上同于天。天鬼均可以对天子行政 好坏给予赏罚,当然,天鬼的意志是为天下“兴利除害”。 可以看出,尚同以尚贤为基础。墨家组织严密,所有成员都 要服从巨子的命令,就是尚同的具体表现。 墨子之所以非命,是因为持有命之说(一切皆命定,努 力也是徒劳),会使人将一切委之于命运,从而懒惰懈怠, 不去努力从事生产、治国,如此物质财富就会匮乏,政治也将会混乱。“今用执有命者之言,则上不听治,下不从事。上不 听治,则刑政乱;下不从事,则财用不足。”(《墨子·非命 上》)这样当然对天、鬼、人都不利。墨子要求人们努力从事 生产、治国,即“强”从事:对王公大人而言,“彼以为强必 治,不强必乱,强必宁,不强必危,故不敢怠倦”;对卿大 夫而言,“彼以为强必贵,不强必贱。强必荣,不强必辱, 故不敢怠倦”;对农夫而言,“彼以为强必富,不强必贫,强 必饱,不强必饥,故不敢怠倦”;对妇人而言,“彼以为强必 富,不强必贫,强必暖,不强必寒,故不敢怠倦”。(《墨 子·非命上》)强本在于勤勉,而要鼓励人勤勉,则必须反对 命定说。墨徒大都“日夜不休”,“摩顶放踵以利天下”,真 能做到勤勉。 墨家作为下层民众,很重视节俭,所以提倡节用。在墨 子看来,为政的目的在于去除无用的费用,增加社会的物质财 富,促进人口繁衍。物质的生产是以满足人民的基本物质需求为 原则的,凡是超出人民实用目的的各种器物,圣王弗为。“诸加 费不加于民利者,圣王弗为。”(《墨子·节用中》)“节葬” 是“节用”的具体表现:墨子认为,天下的要务在于财富的增 加、人口的增加、政治的治理。厚葬久丧对上述三方面均有害 无益。另外,小国因厚葬久丧,从而疏于储备防御,会招致 大国的攻伐。厚葬久丧还会导致国家贫穷,人口减少,从而 对上帝鬼神的祭祀也相应减少,上帝鬼神也不会高兴。所以 墨子反对三年之丧,反对厚葬。墨家主张实行三月之丧,丧 礼、棺材也很简陋。墨子“非乐”的目的同样很简单:一方面是因为他认为音乐没有用处,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认为奏乐 需要消耗大量财物,会侵夺百姓衣食。最主要的是,听音乐 会妨碍生产劳动、国家治理,使国家贫穷、政治混乱。“节 葬”“非乐”都是针对儒家的。 以上十义,概括而言,“墨子政治思想既以利害为起点, 亦立为尚同、天志、明鬼诸义,以保障兼爱之施行。尚同者, 盖墨子中之政治制裁,而天志、明鬼则其宗教制裁也。” ? 墨学在汉代以后就中绝了,一个重要原因就是,墨家所 主张的生活太苦、太没有趣味。墨徒虽然能够坚持其主义, 但其他人则难以接受这种劳苦干枯的生活。《庄子·天下 篇》说:“其生也忧,其死也薄,其道大觳;使人忧,使人 悲,其行难为也。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,反天下之心,天下 不能堪。”荀子也批评墨子“上功用,太俭约”(《荀子·非 十二子》),“蔽于用而不知文”(《荀子·解蔽》)。另外 一个原因是,秦汉以后政治大一统,具有侠客传统的墨家团体 没有活动的空间了。不过也有的学者认为,墨家的精神仍保 存在底层的会社组织中。

名家(附后期墨家)

按照胡适在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上卷中的看法,“名 学”即先秦各家的方法论(或称逻辑学),如孔子有正名, 墨子有“三表法”,庄子有“齐物论”,公孙龙有“名实论”,荀子有“正名”,尹文子有“刑名”论。实际上无所 谓专门的“名家”,名家的名称是汉人所定。?不过胡适的说 法也值得商榷,“名家”之名虽无,但在先秦哲学中,荀子在 《非十二子》中批评邓析(公元前501年卒)、惠施“好治怪 说,玩琦辞”。《庄子·天下篇》列举了当时辩者的许多著名奇 谈怪论之后,提到惠施、桓团、公孙龙的名字。“《吕氏春秋》 也说邓析、公孙龙是‘言意相离’‘言心相离’之辈(《审应 览·离谓·淫辞》),以其悖论而闻名于世。”?这说明,这 些人具有相似的学术特点,当时或后来的人也是把他们当作 一派来批评的,并不能因为其他家也讲方法论,从而认为辩 者就不能构成一个独立学派。在先秦时期,这派人多数时候 被称为“辩者”。“名家”的名称是司马谈在《论六家要旨》 中提出的。冯友兰先生在《中国哲学简史》中进一步指出, 名家与西方的智者、诡辩家、辩证家相类似,但亦不完全相 同,它主要是讨论名实关系。 桓团的思想,除《天下篇》外,没有史料记载,无从进 一步了解。邓析则与郑国著名的宰相子产同时,据说他是个 著名的讼师,专门替人打官司,后因为与子产作对,被子产 杀掉。《吕氏春秋》说:“子产治郑,邓析务难之。与民之有 狱者约,大狱一衣,小狱襦袴。民之献衣、襦袴而学讼者, 不可胜数。以非为是,以是为非,是非无度,而可与不可日 变。”(《审应览·离谓》)他没有著作传下来,今本《邓析子》是伪书。 名家最有名的两位代表是惠施、公孙龙。这两个人思 想的主旨一个可以概括为“合同异”,一个可以概括为“离 坚白”。根据冯友兰的分析,惠施侧重强调实的相对性,公 孙龙强调名的绝对性、独立性。“惠施之观点注重于个体的 物,故曰‘万物毕同毕异’,而归结于‘泛爱万物,天地一 体也’。……公孙龙之观点,则注重于共相,故‘离坚白’ 而归结于‘天下皆独而正’。” ? 惠施(鼎盛期前350—前260)是宋国(在今河南省内) 人。据说他做过魏惠王的相,和庄子是好朋友,曾经与庄子 在濠梁之上讨论“鱼之乐”是否可知。惠施死了,庄子很伤 心。当然庄子对他也有很严厉的批评,说他“骀荡而不得,逐 万物而不反”。(《庄子·天下篇》)据说他很博学,《庄 子·天下篇》说:“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。”有个南方怪人黄 缭曾经问他天地所以不陷不坠的原因,“惠施不辞而应,不虑 而对,遍为万物说。说而不休,多而无已”。《庄子·天下 篇》记载有惠施的“历物”十事,是目前有关惠施思想的仅 存思想史料: 至大无外,谓之大一;至小无内,谓之小一。 无厚不可积也,其大千里。 天与地卑,山与泽平。 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。大同而与小同异;此之谓小同异。万物毕同毕 异;此之谓大同异。 南方无穷而有穷。 今日适越而昔来。 连环可解也。 我知天下之中央,燕之北、越之南是也。 泛爱万物,天地一体也。 有些命题,我们今天已经不知道惠施当时是如何论证的,只 能猜测其意义。不过可以肯定,惠施是强调一切事物都是相 对,可以相互转化的。其中三个命题比较有哲学意义:“至 大无外,谓之大一;至小无内,谓之小一。”这可以说是哲 学意义上的大小,而不是指具体事物的大小。大一是指宇宙 大全,小一是指物质的最小单位。“大同而与小同异;此之谓 小同异。万物毕同毕异;此之谓大同异。”根据冯友兰先生的 解释:就事物而言,一切事物皆是有,这就是大同。每一个事 物都与其他事物相异,这就是大异。这种同异即“大同异”。 处于这二者之间的物类之间的异同,则是“小同异”。这个 命题的意义是,同异都是相对的,没有严格的界限,即万物 从一方面看可以说同,从另一方面却可以说又不同。当然, 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强调万物同的一面。“泛爱万物,天地 一体也。”这个命题是惠施的伦理政治命题:惠施通过强调 事物之间界限的相对性、可转化性,最后得出万物一体的结 论,从而强调要爱一切物。公孙龙(鼎盛期前284一前259),战国时赵国人。他最 有名的理论是“白马非马”和“离坚白”的理论。他是有名 的辩者,《吕氏春秋庄子·审应览庄子·淫辞》记载,秦国 和赵国缔结盟约,要求相互帮助。盟约的内容是:“自今以 来,秦之所欲为,赵助之;赵之所欲为,秦助之。”不久, 秦国发兵攻打魏国,赵国派人解救,秦国派使者谴责赵王。 赵王告诉平原君秦国的责难,平原君不知该如何回答秦国使 者,公孙龙告诉平原君可以这样回答秦国使者:赵国要救魏 国,秦国却违背赵国的愿望去攻打魏国,这也是违背盟约。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公孙龙辩论的风格了。据说他有一次骑白 马过关,关吏不让他的马过,他回答说“白马不是马”,边 说边扬长而去。 他的著作是《公孙龙子》,《白马论》是其中著名的一 篇,其具体论证可以分三点:第一点是:“马者,所以命形 也;白者,所以命色也。命色者非命形也。故曰:白马非 马。”冯友兰先生用逻辑学的知识解释这个命题,认为马的 内涵是指形体,白的内涵是指颜色,表示形体的东西与表示 颜色的东西不同,所以“白马不是马”。? 第二点是:“求马,黄黑马皆可致。求白马,黄黑马不可 致。……故黄黑马一也,而可以应有马,而不可以应有白马, 是白马之非马审矣。”“马者,无去取于色,故黄黑皆所以 应。白马者有去取于色,黄黑马皆所以色去,故惟白马独可 以应耳。无去者,非有去也。故曰:白马非马。”这一点是从逻辑上外延的不同来论证。马的外延是一切马,白马的外 延只是白马,二者外延不同,所以白马不是马。 第三点是:“马固有色,故有白马。使马无色,有马如 己耳。安取白马?故白者非马也。白马者,马与白也,马与白 非马也。故曰:白马非马也。”这一条冯友兰先生用共相来解 释:马的共相不包含白色,白的共相与马的共相也不同,白 马则包含马和白两种共相,包含两种共相的白马与包含一种 共相的马当然不同。另外,《白马论》中还说:“白者不定 所白,忘之而可也。白马者言白,定所白也。定所白者,非 白也。”白是个独立的概念,它可以离开具体的事物存在, 故而可以忘记它,这时候我们只说马。但是白马中的白却是 与固定的事物结合的,这两种白一个固定,一个不固定,二 者并不相同,仅从这一点推理:也可以说白马不是马。 《公孙龙子》另有一篇《坚白论》。其主要命题是“离坚 白”。“坚、白、石:三,可乎?曰:不可。曰:二,可乎? 曰:可。曰:何哉?曰:无坚得白,其举也二;无白得坚,其 举也二。”“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,无坚也。拊不得其 所白而得其所坚者,无白也。”公孙龙是就感官认识的不同进 行论证的,他认为一块坚白石包含三个概念,即坚、白、石。 眼睛只能感觉白色,但感觉不到坚硬;手只能感觉坚硬,但 感觉不到白色。所以坚、白、石三者不能同时出现,只有坚 石和白石,没有坚白石。这就是“离坚白”。 公孙龙还有一篇《指物论》,主要讨论概念是有其独立 的存在。冯友兰指出,公孙龙的指,有时指个体事物,但主要是指客观存在的概念,与柏拉图的共相相似,而不同于贝 克莱和休谟的主观观念。公孙龙认为概念是有独立存在的, 如坚和白都可以脱离具体的物而存在,当然也存在与具体物 结合的坚、白,不过这两种坚白并不相同。在未与具体事物结 合时,或人感觉不到它们时,坚白也并非不存在,只是“藏” 起来而已。这种“藏”,不是别的东西把它藏起来,而是自己 不显现而已。《坚白论》说:“有自藏也,非藏而藏也。”不 独坚白可以离开具体事物而独立自存,一切的概念皆各自分 离,独立存在,即“离也者,天下皆独而正”。 惠施、公孙龙对于名词、概念的分析,与西方的逻辑 学有相通之处。但中国思想的主流比较强调实用理性,比较 关注现实政治和身心修养,很多思想家对于名家这一套“专 决于名”的概念思辨不以为然。荀子在《正名》中就批评名 家的很多命题导致了名实混乱。在《儒效》中,荀子批评辩 者:“若夫充虚之相施易也,坚白同异之分隔也,是聪耳之 所不能听也,明目之所不能见也,辩士之所不能言也,虽有 圣人之知(智)未能偻指也。”他要求人们对于“无用之辩, 不急之察,弃而不治”。(《荀子·天论》)另外,名家虽然 热衷概念辨析,但并非纯然出于理论的兴趣,他们也有政治 关怀,如惠施思想的最终目标是“泛爱万物,天地一体”, 公孙龙也“欲推是辩以正名实,而化天下焉”(《公孙龙子· 迹府》)他们在这么做时,有时故意违反常识,务以胜人, 所以引起很多人反感。《庄子·天下篇》说惠施“欲以胜人为 名,是以与众不适也”,“能胜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”。司马谈在《论六家之要旨》中也说:“名家苛察缴绕,使人不得 反其意。”名家在汉代之后中绝不是没有原因的。 在《墨子》一书的后面有《经》上下、《经说》上下、《大 取》《小取》六篇文字,很多学者认为是后期墨家的作品。孙诒让 说:“经四篇皆名家言,又有算术及光学、重学。《大取》《小 取》二篇盖《墨经》之余论。”?胡适认为这一部分属于科学的 墨学,不同于墨子的宗教的墨学。?《墨经》中也包含很多名 学思想。荀子在《正名》篇中即将其与惠施、公孙龙放在一起 批判,说明后期墨家与名家关系很密切。 后期墨家有比较完整的知识论。冯友兰先生认为后期墨家 是用他们的知识论来反对名家的理论。其内容如下:1.《经上》 说:“知,材也。”?指主观的认识能力。2.《经上》:“知,接 也。”即感官与外物接触产生感觉。3.《经上》:“知,明也。” 《经说上》:“知,知也者,以其知论物而其知之也著”,指心 的理性能力。这三者必须在时间和空间条件下才能共同形成认 识,《经上》:“久,弥异时也”,“宇,弥异所也”。《经 上》《经说上》也批判了“离坚白”的理论,其中认为:我 们都有记忆能力(志)。时间使我们认识到刚才所触坚物就 是现在所见白物,空间使我们知道坚和白是在一起的(坚白 相盈)。因此,坚白石三者可以合一。 《墨经》还讨论了名(名词)的作用,认为名就是用来指 称实际对象的。(《小取》:“名以举实。”)名有三类:达、类、私。(《经上》)达名,即最普遍的名字,如“物”;类 名,即一类事物之名;私名,即个体事物之名。 《墨经》也讨论了知识的来源:闻、说、亲。(《经上》) 闻是传闻,说是推理,亲是亲身经历。 《墨经》也讨论了辩论的问题。《小取篇》说:“夫辩 者,将以明是非之分,审治乱之纪,明同异之处,察名实之 理,处利害,决嫌疑焉,摹略万物之然,论求群言之比。以 名举实,以辞抒意,以说出故,以类取,以类予。”即讨论 了辩论的目的和方法。在辩论中,目的明确后,要研究万物 的所以然之理,广泛比较各种言论。在辩论时,要讲究方法, 要明确名实关系(以名举实),然后用语言表达自己的观点(以 辞抒意),陈述自己立论的根据(以说出故),进行举例、下论 断的时候必须合乎类,不是同类的东西不能牵合在一起(以类 取,以类予)。“故”分两种,“大故”和“小故”。“小故” 相当于逻辑学中的必要条件,“小故,有之不必然,无之必不 然。”“大故”相当于逻辑学中的“充分必要条件”,“大故, 有之必然,无之必不然。”(《经说上》) 《小取》篇还介绍了辩论的7种方法。“或也者,不尽 也。假者,今不然也。效者,为之法也。所效者,所以为之 法也。故中效,则是也;不中效,则非也;此效也。辟也 者,举他物而以明之也。侔也者,比辞而俱行也。援也者, 曰:子然,我奚独不可以然也?推也者,以其所不取之同于 其所取者予之也。是犹谓也者同也;吾岂谓也者异也。”(最 后两句的“也”字,胡适校作“他”。)冯友兰解释说:“或”表示特称命题。“尽”表示全称命 题。“假”表示假言命题,假设一种现在还没有发生 的情况。“效”就是取法。所效的,就是取以为法的。 若原因与效相合,就是真的原因;若原因与效不合,就 不是真的原因。这是效的方法。“辟(譬)”的方法 是用一事物解释另一事物。“侔”的方法是系统而详 尽地对比两个系列的命题。“援”的方法是说:“你 可以这样,为什么我独独不可以这样?”“推”的 方法是将相同的东西,像归于已知者那样,归于未 知者。已经说彼〔与此〕同,我岂能说它异吗? 21 “效”,胡适在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中也解释成逻辑中的“演绎 法”,即由通则推到个体,有类推到私的方法。22“推”就是现代 逻辑中的归纳法。23可见,墨家中的辩论方法,有些与西方的 逻辑方法有相通之处,可惜墨学传统中断太早。 墨家特别是后期墨家的名学思想包含丰富的逻辑思想 和科学精神,胡适先生特别从方法论方面对其进行了高度的 评价:“总而言之,古代哲学的方法论,莫如墨家的完密, 墨子的实用主义和三表法,已是极重要的方法论(详见本书 第六章)。后来的墨者论‘辩’的方法,比墨子更为精密,更 为完全。从此以后,无论哪一派的哲学,都受这种方法论的影响。”24“墨家的名学在世界的名学史上,应该占一个重要的位 置。”25 名家的这套理论,中断了两千年,却在清末民初引起了 广泛重视。在西方的冲击下,中国人认识到中国在近代以来 物质文明落后的原因是缺乏科学精神,而其根本原因又在于 缺乏逻辑思维,不注重概念世界的探讨。在翻译介绍西方逻 辑思想、哲学思想、科学方法时,名家的价值才为人们重新 发现,并通过与西方逻辑、科学方法、哲学方法的比较,才 逐渐被学者读懂,从而焕发出新的光彩。

法家

法家之学,最早的渊源应该跟刑罚有关。《汉书·艺文 志》说:“法家者流,盖出于理官。信赏必罚,以辅礼制。” 这个看法应该是没问题的。据胡适在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中的 看法,中国古代有两个“法”字,一个写作“佱”,是模范、 标准之义;另外一个写作“灋”,是刑罚之义。这两重意思到 后期墨家时代才统一成一个字,即“法”字。26 众所周知,西 周春秋时期,礼是整合社会的主要手段。在宗法制度尚未崩坏 的情况下,各级贵族都有自己的封地,相互之间都是建立在 血缘、姻亲关系之上的,社会相对简单,靠礼就可以维系。 春秋末期,宗法制度开始崩溃,单纯靠礼已经无法组织复杂的社会。这时候,一些现实的政治家开始公布成文法,如郑 国的子产在公元前536年,即率先铸刑书(为了便于流布,郑 国后来又将刑书刻在竹子上),曾经引起了晋国叔向的批评。 不过,仅仅过了二十多年,晋国的范宣子也将刑书铸在鼎上。 随着这些成文法的公布,才可能产生“法理学”。“盖当时 所谓国家社会,范围既小,组织又简单。故人与人之关系,无 论其为君臣主奴,皆是直接的。故贵族对于贵族,有礼即可维 持其应有之关系,……及乎贵族政治渐破坏,一方面一国之君 权渐重,故各国旧君,或一二贵族,渐集政权于一国之中央, 一方面人民渐独立自由,国家社会之范围既广,组织又日趋 复杂,人与人之关系,亦日趋疏远。则以前‘以人治人’之方 法,行之自有困难。故当时诸国,逐渐颁布法律。” 27 进入战国时期,诸侯国之间的兼并更趋激烈,诸侯国出 于侵略与自卫的考虑,纷纷追求富国强兵。另一方面,由于 权臣柄政、窃国的现象越来越普遍,贵族日趋没落,兼并导 致国家规模越来越大,在这种情况下,中央集权与尊君就成为 不可避免的现象。法家强调“势”(即君主权威)客观上顺应 了这一历史潮流。同时,诸国之间的兼并更造就了大批权臣, 弑君专权的现象时有发生。另外,列国出于富国强兵、攻伐兼 并的目的而大量养士,造成大量游士,很多游士成了各国的新 兴贵族。在这种情况下,如何防止权臣窥测君位,如何识别控 制这些流动的“游士”,也成为必要。法家强调“术”,主 要是如何控制臣下的手段,就是为了适应这种需要。先秦没有“法家”的名称,更多使用“法术之士”的 称呼。这一派的代表人物有李悝、商鞅、申不害、慎到、韩 非。关于他们的著作,《汉志》有著录:《李子》29篇,《申 子》6篇,《处子》9篇,《慎子》42篇,《韩子》55篇,《游 棣子》1篇。现存法家书《商君书》《慎子》都有阙疑,目前 保存最完整、且能反映法家精意的是《韩非子》。另外《管 子》一书中也有不少法家言论。 与儒墨言必称先王的复古主义传统不同,法家持历史进 化的观点,商鞅认为治国应根据具体历史情况采取与时俱进 的策略,“治世不一道,便国不必法古”。(《商君书·更法 篇》)韩非子也认为“圣人不期修古,不法常可。论世之事, 因为之备。”(《韩非子·五蠹篇》)著名的“守株待兔”寓 言就来自《韩非子》,韩非子用它来讽刺那些食古不化的复古 主义者。他认为法律与政治应该根据时势转移,时势已变,而 治国方略不变,就会导致混乱。儒墨两家都推尊尧舜,韩非批 评道,尧舜已经是两三千年前的死人,我们如何知道儒墨所 说的尧舜是真的尧舜?空谈法先王,拿不出明确的证据,就 是愚蠢、诬妄的行为,应该被抛弃。 韩非(?—前233),据《史记》记载,他是韩国的公 子,学刑名法术之学,而归本于黄老。韩非为人口吃,但是 善于著书。他和李斯一起跟随荀子学习,据说李斯自愧弗 如。韩非见韩国日益削弱,屡次上书韩王,但是韩王都没 采纳。韩非郁郁不得志,遂著《孤愤》《五蠹》《内外储》 《说林》《说难》等篇,秦王嬴政看到他写的《孤愤》《五蠹》,很是欣赏。李斯告诉秦王,这是韩非所著。秦王于是 派兵攻打韩国,索要韩非,韩王不得已派韩非出使秦国,劝 说秦王罢兵。韩非于是留在秦国,但秦王始终没重用他。李 斯嫉妒韩非,告诉秦王韩非是韩国公子,终有异心,不如将 他除掉,以免后患。秦王听从李斯谗言,将韩非投入狱中, 李斯又派人送去毒酒,让韩非自杀。后来秦王后悔,但是已 经晚了。 韩非之前,法家中有三派,一重势,一重术,一重法。 慎到重势,商鞅重法,申不害重术。韩非则集三家之大成。 所谓“法”就是指国家的法律体系。法家认为治理国家 必须有客观的标准,这个标准就是法律。《管子·明法解》 说:“法者,天下之程式也,万事之仪表也。”法律是由君主 制定的成文法,官吏是执行者,百姓是守法者。《韩非子· 难三篇》曰:“法者,编著之图籍,设之于官府,而布之于百 姓者也。”君主用法律约束臣下,臣下的活动不能超出法律之 外。“故明主使其群臣,不游意于法之外,不为惠于法之内, 动无非法。”(《韩非子·有度》) 有了这个标准,中等资质的君主都可以将国家治理好。反 之,离开法律而强调君主的道德心术,“尧不能正一国”。(《韩 非子·用人》)另外,法律是禁止人民为非的手段,不是教人行 善的工具。在韩非看来,社会上真正有道德自觉的人很少, 他举例说:“夫必恃自直之箭,百世无矢;恃自圆之木,千 世无轮矣。自直之箭,自圆之木,百世无有一。”(《韩非 子·显学》)如果靠人的道德自觉,很难使国家得到有效的治理,而通过法律,却可以统一整个社会的行动,实现国家 的治理,所以韩非反对德治,主张法治。 有了法律,还要能够使其执行下去,执行的工具就是 赏罚。“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,二柄而已矣。二柄者,刑德 也。何谓刑德?杀戮之谓刑;庆赏之谓德。”(《韩非子· 人主》)赏罚是建立在人情的好恶上,韩非认为人情自然好 赏恶罚、趋利避害,故可以用赏罚来整齐他们的行为,让 其守法。“凡治天下,必因人情。人情者有好恶,故赏罚可 用。”(《韩非子·八经》) 韩非的这套法律理论是建立在性恶的基础上的,他认为 人与人之间毫无恩义可言,人和人之间处处都在算计利害,韩 非举例说:当时很多人家,生男孩就有亲友来道贺,生女孩就 将其杀死,无非是考虑以后养老的问题。“故父母之于子也, 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。而况无父子之泽乎?”(《韩非子· 六反》)另外一个例子是:田主给租客好吃好喝,工钱也给得 很多,不是因为爱租客,而是为了让租客好好给他们干活;租 客努力为主人种地,也不是因为爱主人,而是因为不这样做, 主人就不会好好招待他们,并给他们丰厚的工钱。所以利害 是人交往的根本原则:“故人行事施予,以利之为心,则越人 易和;以害之为心,则父子离且怨。”(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 上》)韩非的法术思想都是建立在这一套人性观上的。刘咸炘 批评韩非说:“申商所无而为非一人大罪者在全以不肖待人, 如非之论,几无恩之可言,此由荀卿性恶之说出也。” 28有了法律,而且有了赏罚作为行使法律的工具,并不一 定就能够保证法律真正实行。因为法律的颁布和遵守必须建 立在君主的权威之上,如果君主没有权威,法律就是一纸空 文。君主的权威就是“势”,更具体地说就是“权位”。权位 是君主治国的重要凭借,君主失去权位,就难以贯彻政令,在 《难势》篇中,他引用慎到的观点说:就像龙蛇失去了云雾,最 终和蚓蚁没有区别。“尧为匹夫,不能治三人。而桀为天子,能 乱天下。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,而贤智之不足慕也。”君主能够 控制天下,不在于他是否贤智,而在于他处在天子的权位之上。 在《功名》中,他也说:“桀为天子,能制天下,非贤也,势重 也;尧为匹夫,不能正三家,非不肖也,位卑也。” 韩非指出,他所以强调势与法,是针对中等资质的君主 而言。在他看来,尧舜和桀纣这些极端贤明与昏庸的君主, 在现实中很少,对于整个人类历史来说,他们出现的时间很 短。大部分时间,统治国家的是中主。中主只要具备足够的 权威,并倚靠完善的法律,就可以将国家治理好,否则国家 就会陷入混乱。“世之治者不绝于中,吾所以为言势者,中 也。中者,上不及尧、舜,而下亦不为桀、纣。抱法处势则 治,背法去势则乱。”(《韩非子·难势》) 君主有了权威,还要防止大权旁落,要能辨别臣子是否忠 诚,是否贤能,即要有一套驾驭臣下的方法,这就是“术”。 “术者,因任而授官,循名而责实,操杀生之柄,课群臣之 能者也。此人主之所执也。”(《韩非子·定法》)韩非认 为,君主与臣下的利益是根本对立的,“上下一日而百战”,所以君主不能轻易让臣子了解自己的想法和计划,“明主务在 周密。”(《韩非子·内储说》)《韩非子》中有很多内容是 讲述臣下如何为奸、行乱,如“八奸”“六微”“六乱”,读 之令人毛骨悚然。举个例子,如“八奸”中的“同床”:“何 谓同床?曰:贵夫人,爱孺子,便僻好色,此人主之所惑也。 托于燕处之虞,乘醉饱之时,而求其所欲,此必听之术也。为 人臣者内事之以金玉,使惑其主,此之谓‘同床’。”(《韩 非子·八奸》)总之,君主对任何人都不能信任,包括自己的 父母、妻子、儿女,否则就会被蒙蔽,甚至有生命危险。如 何洞察臣下的意图并驾驭臣下?《韩非子》中也提供了很多 方法,《内储说上·七术》中说: 主之所用七术,所察也六微。七术:一曰众 端参观,二曰必罚明威,三曰信赏心能,四曰一听 责下,五曰疑诏诡使,六曰挟知而问,七曰倒言反 事。此七者,主之所用也。 针对每一项,韩非都列举了例子。这里仅举“疑诏诡使”中 一例以见端倪:有一次,韩昭侯偷偷派手下人去察看下面一 个县官吏的为政情况,使者回来报告说,南门外有黄牛犊 在道旁吃庄稼苗,韩昭侯告诉手下人不能将自己行动泄露出 去。然后下令:庄稼苗在生长的时候,我曾下令禁止牛羊进 入农田,但是官吏们都不放在心上。让官吏们赶快把各地进 入农田的牛羊数目给我报上来!官吏于是慌忙把数目报上来之后,韩昭侯说,不对,还有漏报的,就在南门外。官吏们 一看,果然还有,认为韩昭侯真是明察秋毫,都非常害怕, 再也不敢做不法的事了。 韩非的这套法家理论,实际上将商鞅、申不害、慎到的 理论都集中了起来:法是公布出来让臣民遵守的;术是驾驭 臣下的方法和技术;势是君主的权势和地位。这三个方面结 合起来使用,才能确保君主有效地用法律来统治整个国家。 他批评申不害只知道用术,不知道统一国家的法令,即使 君主再有政治手腕,奸臣仍有借口;商鞅只知道使用严刑峻 法,国家虽然富强了,但是最后都为大臣所窃取,“战胜则 大臣尊,益地则私封立”。(《韩非子·定法》) 韩非重视用法律治理国家,这在当时有进步意义,但是 其思想中也包含专制的成分。为了实现富国强兵的目的,他 也像商鞅一样主张耕战,此外一切与此无关的人,都被视为 社会的“蠹虫”。在《五蠹》篇中,韩非列举了五种人:“学 者”“言古者”“患御者”“带剑者”“商工之民”。韩非认 为他们是“邦之五蠹”,号召人主除此“五蠹之民”。韩非理 想的社会是:“故明主之国,无书简之文,以法为教;无先王 之语,以吏为师;无私剑之捍,以斩首为勇。是境内之民,其 言谈者必轨于法,动作者归之于功,为勇者尽之于军。是故 无事则国富,有事则兵强,此之谓王资。”(《韩非子·五 蠹》)萧公权评价说:“然商韩之重耕战,几乎欲举一国之 学术文化而摧毁扫荡之,使政治社会成为一斯巴达式之战斗团体。”29韩非的这套理论后来被秦始皇在秦国施行,导致了 焚书坑儒的暴行。秦始皇下令:“欲学法令,以吏为师”,“有 敢偶语《诗》《书》者弃市;以古非今者卒”。(《史记·始 皇本纪》)

阴阳家

阴阳在中国思想中是指构成宇宙的两种势力和原理,阳 代表主动、伸展、刚健、明亮的方面,阴代表被动、收缩、 柔顺、阴暗的方面。不过,这是就成熟形态的阴阳观念说 的。事实上,在中国思想史上,阴阳观念的发展,也有一个 过程。阴阳的观念,按照徐复观的考证,最初是指与日光有关 的两种天气现象,如山南水北为阳,山北水南为阴。《诗经》 中的阴字主要是就天气而言,或引申为阴暗意;阳字指日光之 意,或引申为明朗、舒展自得之意。《春秋》时期“阴阳”主 要是指“阴阳风雨晦明”六气中的二气,还是可以感觉的具体 存在,并不是后来作为宇宙构成要素的抽象存在。但在有些 例子中,已经从“六气”中突出出来,试图和更多的事物发 生联系。《国语·周语上》中,在伯阳父论地震的对话中, 阴阳已经成为天地之气,用来解释地震发生的原因。至战国 末期,《易传》才用阴阳之气建构起了一个宇宙论系统。不 过,《易传》中的宇宙发生过程是由阴阳到四时到万物,与五行无关。 30 在中国思想中,五行是指金木水火土,是构成宇宙的五 种元素、力量、活动或能力。这也是指五行理论的成熟形态 而言,五行观念的发展也有一个过程。“五行”在春秋时期, 一直是指人民生活必需的地上的五种物质材料。如《左传》文公 七年的“火、水、木、金、土、谷”谓之“六府”,襄公二十七年 的“天生五材,民并用之”,昭公二十五年的“生其六气,用其 五行”,昭公二十九年的“天有三辰,地有五行”,《国语·周 语下》的“地有五行,金木水火土也”。“总结地说,通过《左 传》《国语》,来看春秋时代的所谓五行,皆指生活中不可 缺少的五种实用材料而言,决无后来所说的五行的意义。”31 《尚书·甘誓》记载了夏禹伐有扈氏的誓词,其中有“威侮 五行”的说法,屈万里认为这篇文字是邹衍之后的人伪造,其 中“五行”的观念受邹衍影响。徐复观对此表示质疑,他认为 这里的“五行”指“五行之官”和“五行之政”。32《尚书· 洪范》中有“五行”的说法:一、五行:“一曰水,二曰火, 三曰木,四曰金,五曰土。水曰润下,火曰炎上,木曰曲直, 金曰从革,士爰稼穑。”不过从内容上看,五行主要是五种物 质材料,而不是构成事物的五种基本元素。《荀子·非十二 子》中批评子思、孟轲“案往旧造说,谓之五行”,根据郭店楚简《五行篇》的内容,这里的“五行”是指“仁义礼智 圣”。至于子思、孟子造说所根据的“五行”是否已经具备 事物“基本元素”或“五种力量”的意义,尚无法肯定。 阴阳五行这两个系统,在战国末期之前是独立的系统, 直到以邹衍为代表的阴阳家才将它们融合起来。 阴阳家,《汉书·艺文志》六种术数中有“五行” 类,“其法亦起五德终始,推其极则无不至”。冯先生根据 这条材料推测,阴阳家出于“方士”。不过,根据刘咸炘的 说法,“古阴阳家,盖非止术数,《七略》以诸子与兵书、 术数、方技各为一略,盖兵书等三者皆实用之数,而九流则 持一原理以贯诸事,阴阳家列于九流不入术数略,术数虽本 于阴阳,而阴阳之言则不止于术数也。”33 这个说法很有见 地,《汉志》中所记“五行”类,盖起于“五德终始”,并 加以推衍,可以说术数中的五行类是从阴阳家发展出来的, 却不能反过来说,阴阳家出于术数,并由此断定阴阳家出 于“方士”。 邹衍(约公元前3世纪),据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记载, 他是齐国人,稍后于孟子。《史记》说他作“《终始》《大圣》 之篇,十余万言”,《汉书·艺文志》著录《邹子》49篇、 《邹子终始》56篇,大概《邹子终始》就是《史记》所说的《终 始》。可惜他的书都亡佚了。他的“终始”之说,《文选》注 引邹子五德从所不胜,土德后是木德,金德次之,火德次之, 水德又次之。这就是《史记》所说的“五德转移,治各有宜”思想。《文选齐安陆昭王碑注》中有更具体的说明:虞 土德,夏木德,殷金德,周火德。所谓“从所不胜”就是五 行相克,木克土,金克木,火克金,水克火,土又克水,循 环往复,终而又始,这大概就是“终始”的意思。 他的学说大概包含两方面,一方面是讲纵的历史,从 当世向上追溯到学者所共同宗主的黄帝,将黄帝以来的历史 时期分成几个盛衰的阶段,记载其中的灾异祥瑞。用类似的 方法向上推求,一直到天地未形成之前而止。邹衍再将天地 形成之后的历史时期按照五德转移的方法加以分期,而且都 有符瑞作为征兆。据《汉书·律历志》载:“丞相属宝、长 安单安国、安陵桮育治《终始》,言黄帝以来三千六百二十 九岁。”这个说法与宋代邵雍的《皇极经世》有些类似。也 许,邹衍有一套推算历史年代的方法,现在已经不得而知。 这套五德转移的理论,《吕氏春秋·应同》中有所表现: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,天必先见祥乎下民。黄帝之 时。天先见大蚓大蝼。黄帝曰:土气胜。土气胜,故 其色尚黄,其事则土。 及禹之时,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。禹曰:木气 胜。木气胜,故其色尚青,其事则木。 及汤之时,天先见金刃生于水。汤曰:金气胜。 金气胜,故其色尚白,其事则金。 及文王之时,天先见火,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。 文王曰:火气胜。火气胜,故其色尚赤,其事则火。代火者必将水。天且先见水气胜。水气胜,故其 色尚黑,其事则水。水气至而不知,数备,将徙于土。 这段引文就是从黄帝开始讲起,讲五德转移,而且将五行看 作五种气,这也许就是用五气来讲“阴阳消息”,将阴阳与 五行结合了起来。五气中的每种气支配一个朝代,按照五行 相克的原理相互转换。而且五德之间在转换时,都有相应的 祥瑞出现。《吕氏春秋》中的这套理论非常符合《史记》对 邹衍理论的描述,很可能是邹衍的遗说。 从横的空间地理方面说,邹衍先从中国开始向外推,一 直推到海外人所不见的地方。根据他推的结果,他说天下有 八十一州,中国只是其中一个州,名赤县神州。大禹所序的 九州不能算作州数。中国之外像中国这样的州(包括中国) 共有九个,组成一个区,其外有裨海环绕。裨海之外,类似 的区(包括该区)还有九个,有大瀛海环绕,那才是天地的 尽头。这就是他的“大九州”说。邹衍的地理想象,在今天 看来还是颇有道理的。 邹子的这套理论听起来的确是“迂大而闳辨”(《史记· 孟子荀卿列传》),据《盐铁论·论儒篇》说:“邹子以儒术干 世主,不用,即以变化终始之论,卒以显名。”他大概因为眼见 当时的诸侯王生活荒淫奢侈,不修身尚德,不关心民众生活, 于是创造出一套“闳大不经”的理论,希望以此引起诸侯王 的注意。不过,其最终目的是要劝诸侯王“仁义节俭”以及 行“君臣上下六亲之施”。据说,诸侯王初次听到他这套理论,都心存恐惧,但最终也不能施行。但是,至少他因此受 到诸侯、贵族(燕昭王、平原君等)的尊礼。 他的这套理论,很快为秦始皇接受,秦始皇统一六国后“推 终始五德之传,以为周得火德。秦代周德,从所不胜,方今水德 之始”,其色尚黑,其事则水,改黄河名为“德水”。“以为水 德之始。刚毅戾深,事皆决于法,刻削无仁恩和义,然后合五 德之数”。(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)汉朝取代秦朝之后, 关于汉究竟属什么德一直有争论,有的人认为应该继续秦朝 从水德,有的人则认为秦朝太短命,算不上一德,应该接周 朝属火德。 邹衍的阴阳五行理论,在汉代得到了极大的发挥,汉人 将其发展为一套涵盖天道、人事的无所不包的系统。这套系 统直到今天仍是中医理论和其他思想的重要骨架。在广大民众 中,仍有不少信仰者,甚至被有些西方人看作“中国思想的原 始的和典型的表现”,“有人从中辨认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荣 格学派的集体无意识之类的学说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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